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

雲深不知處 (作者--山風)

【雲霧天涯】
山人與雲結緣,絕非偶然。從小喜歡登山,職業生涯又涉及山林生態與野生蘭花的研究,經常在山野雲間上下穿梭。
雨後走在山中,瞬間雲蒸霞蔚,雲霧為屏,隔開峰與谷,顯現千山萬水的深度,也讓人飽覽層巒疊翠的美景。然而,在登山路線與地形的探勘行程中,雲霧往往矇蔽了山人的眼與心。往昔沒有定位儀器與系統,在蒼茫迷霧中難以判斷所在位置與周遭地形,常常敗興而歸。

記得早年曾到竹子山北邊的山區,要探查豬母屏山的路線與植物群,從台北縣三芝的二坪頂入山,遇到雲霧深鎖,無法辨別地形與位置,盲目從竹子山西側的稜線轉向北邊支稜,在山裡亂闖,久不放晴,既不知身在何處,也不知何去何從,最後循原路所留記號退回,才免於露宿山野,後來天晴再探,才知道那次走錯稜線,迷失在另一支稜的鹰鳥鼻山附近。

又有一次到北橫公路的池端,從廢棄的110線林道往北前進,想翻過稜線到南勢溪源頭,尋找在地圖上看到的無名小湖,當時林道已被赤楊林所佔據,只剩中間一條不明的人行路跡,我們在雲霧中摸索前進,傍晚時在林道盡頭附近紮營。第二天清晨陽光一度露臉,我們收拾行李趕路,但不到九點鐘便又陷入茫茫大霧之中,由於所用地圖係由航照轉繪,照片有雲遮擋,地圖上留下空白,我們在雲中也無法判斷地形與路線,這次探查無功而返。後來台大登山社的隊員經多方努力探勘,終於找到這個山中湖,並取名松蘿湖,也開闢出多條路線。

七星山西北邊山腰的小油坑是一個火山噴氣口,除了硫氣煙霧,也經常有濃密的雲霧,這裡沒有森林,旁邊有有七星山的登山步道經過,幾次在白霧中登頂,碰到一次難得的晴天,看到對面竹子山的半山腰與溪谷有完整的原始森林,查地圖得知那是鹿角溪的上游,那一片蒼翠的森林深具吸引力。於是早在劃入陽明山國家公園之前,我們便把鹿角溪森林全部探勘完畢,標出裡面的獵徑路線,也發現了楓林瀑布。找到這瀑布頗費功夫,幾次在濃霧中聽見響亮的水瀑聲,迴響在山壁之間,但無法看到它,在雲中苦等幾次,終於有一天雲開霧散,瞥見對面山壁上瀑布的真面目,也確定其位置,得以開路下溪,降到懸崖下去觀瀑。鹿角溪森林中還發現一株巨大的章魚形昆蘭樹,無數枝條從陡坡橫向伸展而下彎,蓋住大半空域,昆蘭樹又名雲葉,起初不知所以然,後來在很多山區的雲霧帶都看到它,才領悟到它的指標功能。

登山生涯經常與雲為伴,不論山的高低,都曾走在雲霧中。在新竹的關西山區附近,曾在標高兩百多公尺的蕩跋山麓,駐足賞霧,欣賞矇矓山形與樹影之美,偶而霧散雲開,看見對面村落的錦山義民廟出現在雲霞飄渺之中,廟宇村舍座落在半山腰,雲朵霧氣卻四處流蕩,山巒層次變化無窮,當時我坐在石階上觀賞,久久不忍離去。

高山的雲霧裡行軍也有好幾次經驗,有一年春假,我們安排了「縱橫玉山秀姑巒,順道探訪達芬尖」的登山活動,雖是四月天,八通關以上地面仍有多處積雪,通往白洋金礦工寮途中,雲霧瀰漫山間林野,預兆將要變天。果然當晚下了一陣雨,第二天雨雖然稍歇,但上午有濃霧,我們既然已到了秀姑巒山腳下,還是照預定行程登頂,途中僅在鞍部的秀姑坪穿過一個霧隙,拍到大家奮力上衝的照片,山頂霧濃遮天蓋地,沒有一絲展望。

山中的雲霧往往是瞬間氣象,不見得是經常存在的氣候特性,然而在幾個曾經走過的長程登山路線,或做過研究的山區,因為有過連續好幾天的停留,也有從低海拔爬到高海拔的經驗,便發覺有些地點或海拔區間的雲霧頻度特別高,尤其經常是上午晴天,接近中午便籠罩在雲中,因此領悟在山區的某一海拔範圍內,有雲霧帶的存在。最近山林雲霧帶的議題經國家公園季刊報導,引起若干研究伙伴的討論,也引發我的回憶,腦海逐一重現雲海漫漫的天涯路。


【追雲逐霧】
在烏來大保克山北麓的營地曾住過一段日子,許多研究生與登山伙伴參與常綠闊葉林植群的調查。接近海拔九百公尺的山頂森林,中午一過就有雲霧,我們從台北出發,到此常常是白茫茫一片,看不清樹上的葉子與花果,無法正確記錄樹種。我們只好充分利用上午的晴天,用望遠鏡看樹梢的葉部形態來鑑定樹種,因此最好在現場附近紮營,朝陽升起後就可很快趕到樣區,開始調查的工作。我們選擇在較低海拔的支稜上建立永久營地,這小突稜通風與排水良好,旁邊的一條小溪可取到清水,水源離營地不到50公尺,生活機能還算方便,是我在雲霧帶下方的一個研究營地,這裡偶而有霧,但盛行雲帶顯然在八九百公尺以上,那裡的闊葉樹種與營地附近有些不同,錐果櫟與毽子櫟特別多,樹上的著生植物如蕨類與蘭花也很豐富,特殊的森林形相一眼就辨識出來。

後來我們到烏來附近的拔刀爾山調查闊葉林,同樣在海拔900公尺以上看到雲霧林的形相。在新店的獅子頭山,當我們爬上海拔800公尺的獅頭及獅尾,看到毽子櫟陸續出現,也感受到進入雲霧帶下緣的訊息。位於宜蘭與花蓮交界的神祕湖自然保留區,因經常雲霧深鎖而得名,此地海拔在1000至1500公尺間,我們在湖邊也曾有過研究營地,調查湖泊水生植物與四周常綠闊葉林,由於放晴的時間不多,伙伴們盡量利用上午的日光,一大早就從營地出發調查,未到中午,雲層已蓋住湖面及四周群山,可見處於盛行雲帶。在台灣各地,雲霧帶涵蓋多大的海拔範圍與林相呢?我們的森林調查行程逐一揭露出來。


在登山或森林生態研究的行程中,有時必須沿稜線縱走,這時我們常常選擇在稜線低處的鞍部紮營,水源是營地的必要條件,而鞍部兩側的山坳是溪流的發源地。四十年前我們調查北插天山的山毛櫸落葉林,便在多崖山的鞍部設立營地,只須五分鐘行程便取到清水。從登山界的紀錄,已可預知北插天山屬盛行雲帶,這營地是稜線上的風口,潮濕氣流常通過此處,森林樹幹佈滿苔蘚與各種著生植物,造成「苔蘚林」的形相,印證這營地位於雲霧帶深處。四月初樹幹上著生的一葉蘭開花,一連幾天的調查,我們的帳篷就處於蘭花點綴的雲霧中,印象特別深刻。山毛櫸落葉林算是台灣的特殊林相,一般在台灣的雲霧帶常見的是常綠闊葉林,也常有苔蘚林的景觀,我們在北宜交界的拳頭母山附近、松蘿湖周圍稜脊,溪頭鳳凰山或花蓮的清水山鞍部都曾看過。

北插天山的山毛櫸林位於台灣東北部雲霧帶的上緣,這種林相一直連續到南插天山北邊的鹿背山,而南插天的山頂另有一種杜鵑灌木的「矮曲林」,也是雲霧帶的指標,其矮林幾乎全由台灣杜鵑組成,樹形扭曲多節,由於經常有雲霧,導致很多水平降水,樹幹上苔蘚密生,林內景觀類似苔蘚林,而林下土壤水份特多,枝葉枯落物不易分解,大量堆積地面,形成軟而富彈性的表土有機物層,登山人士戲稱「海綿步道」。中海拔雲霧帶內的山頭或稜脊常可看到這種林相,其他見過的地點如太平山遊樂區山頂公園、鴛鴦湖、溪頭鳳凰山、杉林溪遊樂區、南投水社大山等地。

在櫟林帶的常綠闊葉林中,常可發現一兩株檜木的大樹,可能是森林發育的前期遺留下來的先驅樹,或者是以前伐木所保留的神木。我們在北插天探勘路線的過程中,曾紮營在所謂的檜谷營地,但沒看到檜木的樹,卻發現附近有一株紅檜的殘根樹頭,許多山友曾劈其薄材來生火,料想過去這裡曾有伐木作業。在福巴越嶺的檜山下,我們也曾經過夜,在營地附近看到許多紅檜混生在闊葉林中,形成針闊葉混淆林,到了塔曼山與拉拉山一帶,混淆林中也生長著檜木,有大量的台灣扁柏。在棲蘭山附近,終年雲霧繚繞的森林也長著很多檜木,有名的歷代神木園區,有很多過去伐木所保留的紅檜與扁柏巨大神木。

我們的研究生涯中,有過多次在霧中檜林宿營的經歷,在北橫的池端早期沒有山莊,我們曾想找地方紮營,好心的林班工人卻邀我們去住工寮。中橫的碧綠神木有一公路班車的站牌,我們的調查行程,有幾次在站牌後方的山坡上紮營,大多在雲霧中度過。南橫的檜谷也在雲霧帶的上緣,再往前行的越嶺隧道上方,便經常在雲端,有雲海可賞。北大武山植群是研究室過去的研究專題之一,在檜谷的營地,曾留下助理與許多伙伴們的霧中身影。

過去山林巡遊的經驗,顯示檜木林、針闊葉混淆林與暖溫帶的常綠闊葉林等林相,同樣是台灣盛行雲霧帶的主要林型,而杜鵑矮曲林或苔蘚林則是特殊地形與微氣候環境的局部林相,至於出現何種林型,就要看當地的環境因素與林地干擾歷史。干擾也是生態因素之一,台灣山區的天然干擾很常見,颱風、地震、山崩地滑都會導致森林破壞或毀滅,人為因素也會在乾季引發火災,即使是雲霧帶的森林也都有火災干擾紀錄。干擾過後,如未再行人工造林,大自然也會產生所謂森林演替的復原過程,針葉樹如松樹、檜木、台灣杉、香杉或紅豆杉等首先形成陽性的先驅針葉林,然後耐陰的櫟林帶闊葉樹侵入林下生長,構成第二層林冠,後來針葉樹無法更新繁殖,闊葉樹則持續更新,便有了針闊葉混淆林的形貌。如果一地點長久沒有干擾,針葉樹老朽後便保留常綠闊葉林的林相,但因干擾恆常發生,除松樹以外,其他的針葉樹又都屬長壽樹種,可在闊葉林中生存千百年,所以盛行雲霧帶裡的檜木林或針闊葉混淆林相當常見。

高中畢業那年,我考上大學森林系,當時林業算是聯考第三類組的熱門科系,那年該組狀元就在我們系上。伐木取材是被看好的山林產業,記得在大二的暑假有工讀的機會,我曾到棲蘭山的伐木站去,所做的工作是陪伐木工人到現場,記錄他們一舉一動的作息時間,以便讓主持研究的教授分析伐木的工作效率。這工作並不合我興趣,但既然參加,還是認真盡力去做,不過在工作之餘的假日,我仍然在山區閒逛,經歷了山林雲霧帶最長的停留時間,這期間也邂逅了台灣野生蘭的珍寶「一葉蘭」。
台灣一葉蘭的野生族群在棲蘭山相當多,在雲霧長期吹拂的岩壁、樹幹,甚至地面,有苔蘚或水苔生長之處,常可發現成群的一葉蘭球莖帶著一片葉子,當時不見開花,據說花很漂亮。我在結束工作下山時,帶了一些球莖回家,但平地環境顯然不適合,沒有種成功,後來是在花展時才看到一葉蘭的花,大為驚艷。此後調查森林生態多年,確定一葉蘭是台灣盛行雲帶的另一指標。

雲霧生涯的顛峰時期,要算是接受林務局「阿里山一葉蘭保護區」的植群研究計劃,雖然保護區的位址在眠月森林鐵路支線,但我們也經由文獻、標本紀錄與各山區的實地查訪,瞭解一葉蘭的生育地環境與族群生態特性。在三十多個採集紀錄中,最北邊的生育地要算七星山海拔1000公尺的矢竹叢間,在東向岩壁的水苔上,赫然發現一葉蘭的花,後來在北插天山、花蓮清水山的潮濕鞍部也都採到。台大實驗林的溪頭鳳凰山,稜線上有苔蘚林與杜鵑矮曲林,最初我帶學生實習,還發現樹幹及石壁上也有一葉蘭,後來遊客及登山客多了,都被採集殆盡,現在恐怕只有紅樓後面山頂上那一塊垂直峭壁才有保留。早期溪頭寒假林場實習完畢,我常帶學生作溪阿縱走,到阿里山去旅遊,當時杉林溪遊樂區尚未成立,我們走林道到流籠頭,在往溪底(杉林溪舊址)的途中,發現一片懸崖上長滿了一葉蘭,證實此地位於雲霧帶之中。旅程經過很多柳杉人造林,接近阿里山的眠月時,見到巨大無比的眠月神木,顯示這一帶以前是檜木林或者針闊葉混淆林,也就是盛行雲帶,但檜木已被砍伐一空。

執行一葉蘭保護區的計劃期間,我與助理們重回眠月,我們沿眠月線鐵路作詳細的取樣調查,那時著名的「眠月石猴」還健在,早上坐在眠月火車站旁曬太陽,不到中午便消失在雲霧之中了,鐵道附近也是白茫茫一片。當地海拔約2300公尺,一葉蘭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,開闢鐵道時,在軌道旁鑿出很多裸露的岩壁,由於水汽豐富,岩石上長了很多苔類,也有成片的水苔,為一葉蘭造就良好的苗床,所以鐵道旁繁生了一大堆族群,四月初開花時,山壁上萬紫千紅,盛況空前,不過伸手可及之處的蘭花大多被遊客採光了,只有高處或遠離軌道的岩牆還可看到成群的一葉蘭。

我們完成研究後,依文化資產保存法,保護區升格為自然保留區,林務局也在區內設解說牌,並在多處岩壁上補植一葉蘭,蘭花盛景依舊,可惜在九二一大地震後,眠月石猴頭部受創,鐵路也支離破碎,整條路線封閉,直到最近才修復,並將重新開放。


【騰雲駕霧】
山人的逐霧生涯中,也有出雲見日的時刻。爬到雲上,俯看雲海是一種愉悅而震撼的感受,這種經驗不一定要上多高的山,台北南方的石碇小格頭,海拔僅約五百多公尺,就常有筆架山下的雲海可賞,此處小學乃取名雲海國校。台北北邊的七星山鞍部,是一個氣象的分界點,東北季風期間,我曾在冬天清晨搭車趕到鞍部的小觀音站,向南邊望去,晴空萬里,八十公里外的雪山主峰積雪隱約可見,但往東走陽金公路,便隱沒於茫茫霧海之中,走上小油坑步道已是伸手不見五指,爬到將近1000公尺才上升到北邊的雲海之上,望見腳下雲濤洶湧。
研究花蓮清水山植群的那一年,研究生嘗試從海邊的清水斷崖往上爬,山壁陡峭無路,溯溪谷爬到半山腰,終因營地難覓,缺乏水源,無法繼續攻頂。後來我們在春假期間改由西側的林道溯溪,在鞍部紮營,這路線坡度較緩,位於雲霧帶內,林木高大,卻呈現明顯的苔蘚林的特徵,也發現成群的一葉蘭。第二天經過台灣杜鵑的矮曲林,爬到山頂附近已走出霧氣,在標高2408公尺的三角點看到四面雲海,東邊的太平洋海天不分,雲浪滔天,西側的中央山脈群峰有如浮島,霧濤激盪山腳,歷久不衰。

為了採集野生蘭,我們從南庄轉往鹿場,兩位研究生同行,第一天在大東河溪岸公路上望見此行的目標加里山,海拔雖只有2220公尺,但山形如筍插天,令人生畏,當天夜宿鹿場民宿。第二天清晨搭村民的便車,經產業道路到登山口,在山腰的柳杉林已經起霧,到上面的闊葉天然林以後,已進入雲霧帶,山路急陡難行,陽光時而露臉,一路採集加上炊煮熱食,上行速度很慢,午後風起雲湧,早先登頂者還可看到遠處的鹿場大山,我爬到山頂時,只見雲霧在四周飛飄,浮沉不定,周圍山群在雲中忽隱忽現,變幻無窮。下山途中,風止息了,低層雲下降,堆積成山下的河谷雲海,一路伴我們走到黃昏。

在花蓮和平林道調查台灣杉的那一年,我們曾住在海拔1500公尺的採石礦工寮,附近有闊葉林及針闊葉混淆林,發現不少高大的台灣杉。爬上羅馬望山(2269公尺)與曉星山(2645公尺)時,還看到大片的紅檜林,可見台灣杉與紅檜都是霧林帶常見的針葉樹。傍晚時分,在山上看到西邊中央山脈主脊下的雲海,南湖大山與中央尖山浮在雲端,那一條稜線是植物學者的採集熱線,我們曾幾次在那裡穿梭雲層,探訪北台灣的高山植物。

為了採集高山植物及調查香柏群落,我們選在夏天縱走南湖到中央尖一線,從南山村出發,下午在霧林間趕到海拔約2500公尺的奇烈亭,這裡已是雲霧帶上緣,找到一處水源,我們就在薄霧中紮營。傍晚雲層降低,高空放晴,爬上高崗可見到西方雪山山脈的聖稜線,高高浮在雲海之上。

從奇烈亭爬到3000公尺以上的稜脊,已在盛行雲帶之上,若有雲霧湧現,通常是夏天驟雨的前奏。那一次我們爬到南湖北山,走在雷聲隆隆的霧裡,接著首先滴雨,不久轉成一陣豆大的冰雹,然後是傾盆大雨。這趟行程雖然成功登上南湖主峰,找到南湖池作調查,但後續幾天都有午後雷雨,避雨影響速度與營地位址,我們不得不放棄中央尖山,在巴巴山附近找路下降到中央尖溪,順溪而下,再從木杆鞍部下山。第二次上南湖與中央尖就幸運多了,七天行程都沒有雨,從審馬陣山以後就走在雲端,在南湖主峰山腰看到西邊雪山山脈的雲海,大霸尖山的矩形峰高突於碎雲上,雪山與北稜角剛好被一朵小雲所掩。此後幾天,聖稜下的雲海每天可見,雪山主峰卻常有孤雲圍繞。

我們爬過南湖之後,登中央尖山的行程決定不走溯中央尖溪的路線,仍繼續沿稜南下縱走,當時這段山區除了中央尖溪有獵寮以外,沒有任何山屋可供過夜,我們必須在稜脊上紮營。經過南峰後,我們在巴巴山(3449公尺)的鞍部找到平坦的營地,但從圈谷營地攜帶的清水已經用完,在黃昏之前必須找到水源。鞍部覓水已有多次經驗,我們輕裝從鞍部西側下降,不久找到乾溝,繼而出現明顯溪谷,一路小心順乾溪下行,半小時後,溪床湧出清泉,我們裝滿兩大水袋,回程負重,上攀六七十度的陡溪,累了不得不坐下來休息,花了一小時才回到鞍部營地,又驚又喜地看到稜線東側腳下一片浩瀚雲海,上緣可能在2800公尺左右,雲霧厚實平穩,雲濤微起,底下山頭始終無露頭機會。後來我們在東部的花蓮山區調查多處森林,感覺中央山脈東側的盛行雲帶特別深厚。

第一次縱走聖稜之行,乃計劃為以後的調查探路,選在六十年元旦假期成行,當時學長告知,由觀霧的馬達拉溪登山口,已開闢登山步道,可爬上大霸尖山,這樣就不必走傳統的溯塔克金溪路線,那是一條漫長艱辛的路。我們第一天趕到觀霧借宿,第二天清晨從登山口出發,卻發現步道才剛開始闢建,顯然位在雲帶範圍內,霧氣甚濃,走了一小段,只找到訂線的木樁,後來連木樁也跟丟了,我們只得在霧中自行開路,當天前進很慢,勉強在高大的箭竹叢裡紮營,第三天才衝出箭竹海,爬上海拔3000公尺的耶巴奧山稜線草原,得以走在雲上,遠遠望見依澤山與大霸,這時不必刻意找路,也能在短草原上順利走向目標。我們在大霸西南方又露營一次,次日費了一番功夫,才找到登頂的木梯,順利爬上大霸尖山之頂。當時山頂沒有雪,遠望南邊雪山主峰有少許積雪,不過高山還算晴天,雲海在低谷迴盪,聖稜上的山峰清晰可見。但轉進大霸南麓稜線後,走在冷杉林與草原之間,將近黃昏時霧起雲湧,我們在蒼茫之中摸索前進,走了一陣子,看不清縱走雪山的路徑,四十年前的聖稜上沒有任何山屋,縱走路線也沒有清楚的標示,我們不得不就地紮營。那天日落西山之時,雲霧頓散,讓我們拍到大霸尖山的夕照。

從霸下的營地向南縱走,是多雲或陰霾的天氣,雖然登山路標很少,但山頭都看得見,山嶺上沒有積雪,自然容易掌握縱走路線,我們順利通過尖聳的巴紗拉雲山,降到南鞍,又氣喘如牛地爬上布秀蘭山,回頭遙望大霸尖與聖稜北段,奇峰峭壁上仍有冷杉森林尋隙鑽縫地生長著,有如國畫山水,可惜雲層低,山頭沒有明顯的雲朵相襯。布秀蘭是聖稜山脊的三叉點,東側伸出品田山,我們縱走雪山必須往西南再走,不久迷霧從谷底升起,大家暗叫不妙,顯然就要變天了。

我們在雲霧中加緊趕路,希望在下雨或下雪前通過險惡的素密達斷崖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總算在灰濛濛的霧裡趕到斷崖,全體順利用繩索下降到崖下,由於霧中看不清週遭的深淵與絕壁,倒也不覺得驚險,大家慶幸安全過關,但從此已無回頭路,必須勇闖雪山。由於濃霧中找路困難,我們在斷崖下紮營,就在營帳搭好之際,先是一陣驟雨,接著轉成急瀉而下的雪沙,打在風衣與帳幕上劈啪作響,在四周霧雪交加的山嶺上,我們搭天幕,煮熱食,升柴火取暖,烤乾衣物,一場騰雲駕霧的聖稜之旅,變成雪地求生的考驗。
下雪解決了稜線上的水源問題,但由於行程延長,糧食已短缺,必須省吃儉用。更糟的是,雪霧妨礙視線,積雪覆蓋路跡,香柏灌木枝條上的前人開路刀痕也被雪所掩,判斷地形與找路非常困難。大雪隨霧紛飛,我們踏雪掙扎前進,幾次走錯路,誤闖支稜,也一度想放棄雪山,東下溪谷,往武陵農場避難,但未成功,只得爬回稜頂紮營過夜。硬著頭皮,堅定翻越雪山的信念,在連下了兩天的大雪中,我們幸運地摸到雪山北峰的三角點,又轉向東南方的營地,這時雪終於停了,夕陽跟著露臉,高空碎雲飛散,我們看到北邊香柏樹叢間的品田山,露出特有的岩層紋理,而東方河谷又是雲海翻騰。

從北峰營地南下,天氣晴朗,一路上可看到雪山主峰與圈谷,兩側低山籠罩著薄雲,我們快馬加鞭,又恢復騰雲駕霧的氣勢,聖稜上的高山雖一度降雪,但畢竟不在盛行霧帶的範圍之中。天氣放晴讓我們又走在雲端上,一口氣越過北稜角與雪山主峰,在下午經過志佳陽大山,看到大甲溪上游的深厚雲海,南湖大山雄踞雲海之上,兩天的雪也讓山頂白了頭。這次雪霸縱走,為後來雪山山脈生態與翠池香柏林的研究打下基礎,也為雲霧生涯留下難忘的紀錄。


【捉雲捕霧】
山林巡遊的生涯中,多次在雲中或雲端紮營,不久就悟出道理,上山遇見雲霧,乃是常事,但雲有瞬間偶然出現者,或翻山越嶺者,有天氣轉變之先驅者,也有恆常眷顧某一地帶的雲層,而後者就是森林生態學所謂的「盛行雲帶」,排除瞬間的氣象變化,盛行指出現頻度很高,且在山區有一定的海拔範圍。
盛行雲霧帶在熱帶島嶼最常見,因海洋水蒸汽豐沛,加上島上森林蒸散水分,氣流上升至某一海拔高度,氣溫降至露點即凝結成霧,所以影響因素除海拔以外,還有溫度、相對濕度與大氣環流(尤其是季風)。問題是,以台灣如此小島,依山人遊走各地的捉雲捕霧經驗,各山區的盛行雲帶海拔高度並不一致。在北部大屯山脈北坡與竹子山,七八百公尺以上即進入雲霧帶;最近完成之台東都蘭山步道,約在海拔700公尺就有雲帶;在大雪山或阿里山森林遊樂區,有海拔1,800~2,500公尺的涼溫帶針闊葉混合林,符合盛行雲帶之範圍,是台灣山林珍貴的檜木林帶,過去檜木蘊藏量很大,砍伐也多;南橫公路的天池與檜谷一帶,也屬霧林帶;更南邊之浸水營與里龍山,盛行雲之下緣又降至八九百公尺。

最近國家公園季刊出版霧林帶專集,對幾座國家公園山區之盛行雲帶海拔範圍有所討論,其中提到太魯閣國家公園之雲霧特別厚,從天祥到大禹嶺經常處於霧中,其實東部幾個山區,如木瓜山、林田山等地都有類似的現象。中央山脈東側山勢陡峻,溪流短而落差大,進來的海洋氣流不能深入廣大的腹地,大都聚集在縱深的垂直河谷剖面中。我對太魯閣園區的雲海印象別深刻,深覺「立霧溪」絕非浪得虛名,早年研究中橫高山林相與野生蘭,幾次住在松雪樓或落鷹山莊,都見過山下的雲海。我曾到梅峰農場訪問多次,歸程停留特生中心的高海拔研究站,晨昏也看到東方立霧溪谷的浩瀚雲海,一直延續到無邊的太平洋上。有一次回程,研究站的林主任恰好要到花蓮開會,我們搭便車從雲海上端的小風口下行,到大禹嶺就已鑽入雲海之中,一路上雲霧漫漫,路過碧綠神木,只見巨大樹影,到回頭彎以下,鑽出雲底才看到太魯閣峽谷的面貌。

各山區的盛行雲帶位置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生態問題,因為雲霧影響森林的溼度與水分供應的質與量,也控制植群形相與生物組成種類,有學者指出霧林含有多種孑遺植物,物種特有率也很高,是自然保育的熱點,值得深入研究與監控,而各地的霧林帶位置便是首要的研究課題。最近開始有氣象學者注意到山區的觀霧紀錄,霧屬於水平方向的降水,非傳統的雨量計所能觀測紀錄,只能用人員的目視判定與紀錄,台大的氣象團隊正在嘗試設計霧的觀測與紀錄儀器,並在雪霸國家公園的觀霧地區進行測試,這項挑戰的最終目標,是希望繪製全國各山區的霧林帶範圍。
綠林遊梭客走訪山林多年,深覺植物對盛行雲帶的反應相當明顯,除了受制於物種本身的生態幅度,也配合物種間的交互作用,形成植物社會(植群型),在環境梯度中找到最適合的位置,盛行雲中的各種植群型,組合成台灣山林之櫟林帶,盛行雲帶可說是山地的氣候單位,櫟林帶則是植物群落的高階單位,低階的植群型或林型,含有多種特徵物種,可作為雲霧帶之指標種,如檜木林裡的紅檜、扁柏、岩壁或樹幹上的一葉蘭、森林演替早期的雲葉稚樹或晚期老樹,都是明顯指標。

檜林地面的羽唇根節蘭,常生長在霧氣中,但現今已相當稀有;另一種反捲根節蘭,不論在針闊葉混淆林或常綠闊葉林,都比較常見。

紫紋捲瓣蘭具有單一片葉子,帶紫紋的花排成傘形,在雲霧瀰漫的森林中出現在樹木枝條上。常綠闊葉林或針闊葉混淆林中的石斛蘭,經常發現附著在潮濕雲霧帶的針葉樹或闊葉樹幹,開白花特別醒目。

霧林帶的著生蘭類很多,但氣候屬於涼溫帶,植物體形通常不大,例如小鹿角蘭,植物體只有其熱帶近親種的五分之一,淡紫紅的花則相似,可謂小而美。另有一種迷你型的松蘭,最初在拉拉山的檜林採到,命名為拉拉山松蘭,後來常發現長在霧林帶的紅檜樹上,也叫紅檜松蘭。

從特別明顯的森林形相,也可以判斷盛行雲帶的所在。雲帶中的山頭或稜線上,常可發現台灣杜鵑小樹或灌木形成矮曲林,林下地面常堆積很厚的腐植質。在山脊的鞍部或缺口,濕氣流經常穿過,就會呈現苔蘚林的景觀,我們溯溪登花蓮的清水山,在接近鞍部的1900公尺溪谷,看到高大的苔蘚林出現在濃霧中,每顆樹幹都包被苔蘚,連藤本也不例外。

在台北與宜蘭交界的拳頭母山稜線上,也發現很多典型的低矮苔蘚林,樹幹上的苔蘚與蕨類青翠欲滴,當地海拔僅約900公尺。

過去遊歷山林,發現各山區盛行雲帶的海拔區間並不相同,實導因於山麓溫度不同,山區海拔梯度上的溫度遞減率也不一樣,所以我們每到一個林區,常有捉雲捕霧的意念,想知道當地雲帶的位置,最方便的是觀查森林形相與指標植物,山區的盛行雲帶常是森林形相轉變的地方,判別雲帶的位置有助於植物群落的調查與分類。過去研究伙伴們已在台灣各山區做過很多調查,未來再加入新的植群調查紀錄,就可以累積霧林帶位置的資料,使全國山區櫟林帶的紀錄趨於完整。
不僅盛行雲帶在各地的海拔範圍有位移現象,與雲霧有關的植群型當然也會跟著位移,組成植物中的某些特徵物種也會顯示類似的效應。換言之,同一類型的植群或物種,在不同地理位置的海拔分布不盡相同,台灣雖小,卻不能用同一個海拔區段來描述植群型或物種在全島之分布。過去的經驗與植群分析紀錄顯示,台灣中部的山脈體積比較大,接受的日光輻射也較多,森林植群或所含某些植物的海拔分布跟著升高,囊括的海拔區段也較寬廣,而南北兩尾端的山脈體積體積縮小,輻射熱偏低,植群型的海拔分布有降低現象,連帶植群型所佔之海拔區段也較狹窄,是所謂植群帶壓縮效應。這種現象即所謂「大山塊加熱效應」,其原因除山塊受熱體積大小差別以外,還須考慮雲霧帶的影響與其海拔高度的變化,行星風系與季風的方向與水氣含量也有關。
下面所舉示的台灣山地氣候植群帶分布圖,僅適用於台灣中部地區,其他山地必須根據山麓溫度與當地垂直溫度遞減率,配合海拔幅度,經現場詳細調查,修正植群帶之內容與各帶之海拔高度。


大山塊加熱效應所產生的植群型海拔位移,過去有若干報導或展示的實例,最近十年以來,這現象受到學者們的高度關注,有些研究發現某些植物或林型的海拔分布符合此一效應,有些報告採用溫度的分析推估,直接以溫度印證山塊大小之熱板效應,但也有統計學的分析得到不同結論,認為台灣植群海拔高度的變化,並不是大山塊加熱效應所導致,有關此議題的紛歧意見,最近在研究期刊出現,也有學生的論文報導此一爭端,但未見有進一步評論,更有學生在網路貼文,對大山塊加熱效應的定義與成因產生質疑。我們的研究伙伴也注意到了,有人提起討論。
筆者退隱山林已有時日,一度縱情於田園與山水,對於最近學界的動態與研究課題已疏於關注,近來得知有此議題,不免又陷入迷霧之中。回想過去雲霧天涯之路,與雲偕行的情節雖歷歷在目,雖悟出少許雲霧與山林之奧秘,但雲海闊無邊際,山人仍有雲深不知處之憾。惶恐之餘,必將抽空收集有關文獻加以瞭解,期能釐清問題之真相。